第一章 故烧高烛照红妆
曹植《洛神赋》里说得好：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这商百问生得这样好看，让我觉得让他生在这个凡尘俗世就是对他的侮辱。
杨淑仪的祖父，就是章宜太妃的胞兄，当朝丞相杨大人一听自己的宝贝孙女被禁足，第二天就去东暖阁求情了。家中长辈疼爱孩子的心都是一样的，不管孩子是真的被欺负还是假的被欺负，但凡听到风声，绝对会过问。
皇帝向我递了个眼色，我立马心领神会，上前把杨淑仪扶起来，特别友好地对她笑：“淑仪娘娘不必如此，妾身一个正三品，哪能让您给我道歉。”大概是我身上真的太臭了，杨淑仪被我扶起来的时候，还皱着眉往后躲了一下。
“良侍，你这肚子还好吗？”皇帝的声音听起来离我非常近，估计就在屏风的另一端，甚至在我听来，他特别像是在贴着屏风跟我说话。
说来，杨淑仪看不上我也很正常，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抱着“大树底下好乘凉”想法的人，靠着好姐妹华妃，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过得很好。冬天的烧炭用度都比寻常的同等级嫔妃多，后宫饮宴的时候还能直接坐华妃旁边——这就相当于皇帝旁边的旁边，当然，其实皇帝也无暇看我，他很忙的。
皇帝名曰顾珩，是已经故去多年的皇太后的小儿子，上面三个嫡亲哥哥皆因病而死，太上皇又看不上其他妃嫔的庶出子，连宠妃章妃的儿子越王都没有考虑过，直接把皇太后最后一个嫡子立为太子。我小时候听我爹跟我说到这些时，就不大喜欢这个便宜太子，觉得他就是命好，根本没什么本事。后来太上皇迷上修道，就把皇位早早传承给皇上，自己跑到青城山修仙去了。
见皇帝回了乾仁宫，跪在地上的皇后大松一口气，差一点就瘫倒在地，还好杨淑仪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他嘲讽道：“看来承乾宫的饮食太油腻了。”
“回……回禀陛下，臣妾……臣妾突发不适……”已经忍不住了，即使马上被发落冷宫，我也要跟皇帝说实话。
而我，从来不会单独与皇帝会面，姐妹之情在我眼里比帝王宠爱更重要。
或许她还会是这宫城里最后一个知道的。
“我师父说，其实皇后娘娘想拦住淑仪娘娘，但是碍于淑仪娘娘是章宜太妃的侄孙女，也不能太过干涉她的行动，才让淑仪娘娘得了机会去承乾宫的。”小梅子向来是一个兜不住秘密的话匣子，和我认识很久了，就跟我多说了两句，一看时候不早了，便匆匆告辞。
“姐姐真是容易满足。”杨淑仪一边吃板栗一边嘲笑我，笑得头上的青鸾步摇不停颤抖，“十年了，您已经二十六岁了，与您同期的苏娘娘已经贵为华妃，您呢？”
然则我也无所谓，每天跟月儿在一起吃东西、喝茶，倒是很快乐。
不过，真的要通传的话，还是很丢脸的。被皇帝厌弃了，还要公之于众，多伤女人心啊。
“潇潇，多亏有你。”月儿虽然由于怀孕丰腴不少，但是容颜依旧是美的。她拉着我的手，泫然欲泣，“宫里多少人盼着我生不下这孩子，只有你尽心尽力帮我，只有你盼我好，只有你。”
后宫的嫔妃最不想看到的人应该就是这个在各个寝宫宣旨的小梅子了，因为他一般都不会带来什么关于自己的一手好消息，要么是哪个宫里娘娘怀孕了，要么就是哪个宫里娘娘晋封了。哪个宫里的娘娘都有可能，就是不会是自己——如果是自己，早就亲耳听皇帝传口谕了，哪儿用等宣旨太监跑腿。
不过皇帝好像不是很在意，走过来把我扶起，说：“容华辛苦了，你和华妃姐妹情深，朕心甚慰。”
“还是杨淑仪命好，有个随时能说上话的权臣祖父。”月儿说这话时，我正在她寝宫里陪她叙话，听到这个消息，她如是感叹道。
扶缃过来放下轿帘，让太监们抬起软轿，隔着帘子道：“娘娘，这杨淑仪才跟我们分开不久，她自己应该还不知道吧。”
皇帝还算是好说话，没有降罪于我，也没有说别的，就只是让人原封不动地把我抬回我那时候的寝宫承乾宫。
进宫那年，我十六岁，风华正茂。我娘是皇帝一个庶出的姑姑，当世唯一一个活着的大长公主，我爹是手握兵权、掌管边境安危的节度使。其实我家境不差，但是，皇帝就是不喜欢我。
熏到你真是不好意思了。
说什么我才名远播，不过就是想以我为人质进而要挟我爹，装什么欣赏我。
月儿这一胎生得辛苦，服用了催产药后，九皇子才落地。我进去的时候，宫女澄碧正在伺候月儿哺乳，看到我来了，月儿连孩子都不管了，招手让我去床边。
小梅子对着我拱手行礼，道：“首先肯定是华妃娘娘生产和婕妤娘娘您的消息需要通传了。”小梅子压低了声音，上半身向我倾斜了一些，轻轻道，“杨淑仪因为今天冲撞华妃娘娘的承乾宫，被陛下禁足了，着小的通传。”
她这个样子，我早就习惯了。从前她生八皇子昭和与诚敏公主时，每一回生完都会抱着我哭，仿佛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把生育之苦尽数发泄一般，看得我十分心疼。
再后来，后宫遴选，我一个节度使的女儿就被点名送进宫了。
皇帝听到我的回答，轻轻地笑了一声。这笑声就像一阵风从我脸上吹过去，躲也躲不过，我根本不明白皇帝为何而笑。
这已经是皇后不知第多少回在众人面前，向皇帝下跪求饶了。
他长着一双桃花眼，双眸含水，让人忍不住往他那里看。茶色的瞳仁里光彩流转，要是他想勾人心魄，只怕也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鼻梁高挺笔直，想来，他一定有一张很好看的侧脸。还有一点就是嘴唇生得十分好看，嘴角自然上翘，仿佛时时刻刻都在微笑，十分有亲和力。
由于这一场近乎盲选的采选，我跟皇帝算是瞎子跟瞎子定亲，到床上了才知道对方身高几何是甚长相。
皇帝继续缓缓道来：“你一心不在争宠上，月儿心思单纯只想着我，只有你们进宫来没有什么目的。”
说来也奇怪，平日里他们见面议事一般都在文华殿、武英殿，今天皇帝怎想起带他到这里来了？
以前后宫宴会的时候，皇帝总是当众对皇后冷言冷语，对皇后所生的义宁公主也不是很喜欢，有一次还把义宁公主的生日记错了。
皇帝突然毫无征兆地蹲在我面前，又像初次找我侍寝那样抬起我的下巴。只不过，这一次他的眼神柔和了些许，虽然也是盯着我牢牢地看，但是跟看一只猫差不多。
方执宣算是我在这深宫里难得的朋友，虽然我跟他的关系建立得并不单纯，总是和利益牵扯在一起，但是只要他一天不在宫里，我就会想他，以至于经常把他的徒弟传到宫里来问东问西，惹得人家不胜其烦。
说起来，原因特别难以启齿。
这边厢，皇帝正和他的华妃商量怎么对杨丞相和杨淑仪爷孙小惩大诫，那边厢，我的魂魄已经快被商百问的美貌带走了。
尤其是皇后，一看清来人是她一手力荐的新秀淑仪杨氏后，那张脸真是一会儿红一会儿青。
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女子，都被男人看成是身上的一款香囊，配剑的一缕流苏，手上的一颗扳指。感觉新鲜的时候像个夜明珠般细心呵护，日夜担心染尘变旧。厌弃了，就把她放在一边，随她去了。
皇帝平素里是一个警惕性那么高的人，今天为何想起带一个男人到后宫来？
结果我刚走到承乾门，就被趾高气扬的杨淑仪挡住了去路。
皇帝啪一声把手里的折子扔到一边，站起来走到了我面前。
一听到方执宣的名字，我连商百问的美貌都顾不上了，向皇帝和月儿告辞后，领着阿果就走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皇帝口吻淡漠地评价道。随后他又问，“姑母和越将军可问起你在后宫中的事了？”
我娘告诉我，皇帝本不是太上皇心里一等一的太子人选，只是故去的皇太后生下的几个儿子里最后只有他活下来了，才选的他。所以，他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太信任，尤其是一直想动摇他皇位的章宜太妃所点的这些秀女们。
“朕最讨厌说假话的人。”皇帝的语气陡然转冷，眼神也变得凛冽起来，我想回避他的审视，却被他紧紧钳住了下巴。我想此时的我在他眼里肯定就如同一只受了惊的兔子，又可怜又好玩。皇帝道：“你可不要忘了，上一次你在西暖阁腹痛也是这个表情。”
皇帝好像不是很愿意听皇后替杨淑仪说好话，眉头一皱，看了正在对杨淑仪微笑的皇后一眼，道：“皇后似乎对真心这个词有误解。”
但是，在我离开乾仁宫的时候，他突然叫住我，看了我一眼，眼神里的厌恶与猜疑，让我对他再也不能产生任何亲近之感。
“今日是怎的，看见朕都忘了问安了？”皇帝心情状似非常不错，走上前摸了摸月儿的脸，还对我笑了一下，拉着月儿的手坐下来还不忘招呼我坐。
见我一语不发，皇帝伸手抬起我的下巴，用一种咄咄逼人的眼神审视着我，好似他眼里的不是一个不着寸缕的女人，而是一头会随时暴起的豹子。
我依旧有些怕他，他一碰我，我就紧张，然后肚子又发作了。自从上次他看了我一眼以后，那个眼神我一直都忘不了。方才他碰到我，我又想起了那个眼神，立刻觉得肚子又疼了。
可惜我跟皇帝距离太近，眼神的任何变化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很快他就发现了我的不对劲，问道：“越氏，你可有何事瞒着朕？”
今天我可真是长了见识了，进宫十年，如此直截了当的邀宠方式我还是第一次见。与之对比，之前步六孤氏被撤妃、改封昭仪的时候那个上吊的法子，实在是毫无新意。
我真的太伤心了。虽然我满身血污、蓬头垢面，但是我穿着一件款式明显的容华常服，这淑仪娘娘难道没看到？
“今日你既然身体不适，那就退下吧。”皇帝从床上站起来对外间的一串珠扬声道，“摆驾东暖阁，朕要连夜批阅加急折子。”
这种夫妻之间的日常谈话我有点听不下去，但是也只能在这儿听着，不能说走就走。其实这几年来我已经无数次碰到这种情景了，但是每一次都跟第一次一样尴尬。我若是承乾宫里的一个花瓶还好，但是我是一个活人，站在这里有点打扰他们。
“那就封容华越氏为正三品婕妤，赏银一百两！”皇帝和皇后一直在我头顶上说话，丝毫没有想起来我还跪着。
宫规森严，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除了皇帝和未成年皇子，还有哪个健全男人能够出入后宫。
这商百问好比东瀛来的玉瓷娃娃一般，皇帝天天对着他这张脸，有没有心动的时候？
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只要月儿真心喜欢皇帝，觉得皇帝对她也是真心的，我天天在她寝宫里站着也行。
没有圣宠，也不会患得患失，就当是到我娘家养老来了。打小我就不像其他名门闺秀一样，也做不出伤春悲秋的事，跟着爹在军营里长大，跟男儿没有什么不同。
月儿点点头，正要说些别的，就听见外面的宫女扬声道：“陛下圣驾，恭请圣安——”
半个月前杨淑仪的受宠程度可谓直逼月儿，现在却突然被禁足了。
我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为何要在排泄这种事情上委屈自己，没在承乾宫处理好再来面圣。
虽然我们第一批秀女进宫以后，皇帝翻的第一个牌子就是我的，但是我从来没有跟皇帝同床共枕的体验。
我今天见了皇后太多的丑态，有点尴尬，想先回鸾仪宫避一避风头，又不敢开口，只能在一边愣愣地站着。有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们这些做嫔妃的，就像帝后的孩子们看见爹妈吵架，劝也不能劝，躲也不能躲，比当事人的处境还尴尬。
我抬头看着她，笑得要多假有多假：“淑仪娘娘可知，为何自从十年前陛下登基大选，这十年间还有三次秀女采选，入宫的二十位秀女如今您只能看到我和华妃娘娘两人？”
想了想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打算小小反击，吓唬她一下。
要不为何都说年轻就是好呢？杨淑仪虽然人傻了点，但是笑起来确实好看，颇有纯情小女人的模样。
皇后瞬间变得战战兢兢，立刻跪倒在地向皇帝求饶：“妾身失职，愧为皇后，请陛下降罪！”
“婕妤？”杨淑仪睁大红彤彤的杏眼，指着我道，“陛下竟如此宠爱华妃，连为她接生的接生婆您都能够收入后宫？”
更何况，妃嫔在这东西六宫，也就是一个生育孩子的器具，若生不出孩子，早就被皇帝废黜了。我向来不喜欢争夺妃嫔虚名，也不认为皇帝有什么好的，干脆就跟着月儿，她吃肉，我喝汤。
当然，这里面肯定包括我。选进宫的十个秀女里，除了月儿，都是章宜太妃选的。
皇帝一听我说得这么谦逊，更高兴了，对一边的皇后——名门望族兰陵萧氏的大小姐萧浔璧说：“梓潼，容华越氏如此知书达理、温婉贤良，理应晋一晋位分，以彰后妃之德。朕记得，上一次她晋封，还是诚敏公主满月的时候。”
我真不愿意让别人不停提这茬，真的很烦。我二十六岁怎么了？又不是她把我养到二十六岁的。
我一个嫔妃，自然没有任何资格揣测帝后感情，但是，皇帝这一次明着是惩罚杨淑仪，实际上是警告皇后的意思，谁都明白。
还没等我离开承乾宫，皇后和杨淑仪便先走了。一场闹剧终于结束，我心里的紧张也烟消云散，寻思自己左右都是闲着，于是进了承乾宫内殿看一看月儿。
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一串珠心里估计就想着他自己的事了，根本没明白现在什么状况，张嘴就问皇帝：“陛下，婕妤娘娘新封，九皇子也平安落地，今晚可要饮宴？”
进宫伴驾十年，我在皇帝跟前还不如乾仁宫东暖阁里的一方砚台。
宫里就是这样的，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高楼塌。
“回禀陛下，没有。”我说的句句属实，真的没有。我入宫时，娘千不依万不舍，就差带着大长公主印鉴上京抗旨了，要不是哥哥们拦住她，这会儿我家很有可能已经被满门抄斩了。后来实在没有办法，她又给太上皇写了一封千言书求他嘱咐皇帝照顾我，这才作罢。
今天下午方执宣要来给我请平安脉，等我睡醒以后得赶快理清货款单，跟他把钱结清。
我正想坐起来请罪，肚子却开始隐隐作痛。
回鸾仪宫的路上，碰上一路狂奔的御前宣旨太监小梅子，他看见我的软轿后特地停下来在一边请了个安，祝贺我晋封。
仔细一想，我都有两个月没有见到方执宣了，给他写信他也没回过，今天倒是想起我了，还知道带着东西来看我，一点都不像他平日的作风。
杨淑仪出了名的爱吃板栗，这会儿在我面前摆谱的空档，她也不忘在怀里揣一兜子板栗跟我边吃边说：“婕妤姐姐新封，可谓是后宫第一得意人。妹妹一直在这里等您，跟您说一声恭喜了。入宫十年才搭着华妃娘娘的春风跻身正三品，姐姐真是不容易。”
“等朕就如此乏味吗？”皇帝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却让沉醉在梦里的我感觉一个激灵，被吓醒了。
那时候我还不懂，以为这个说书人的家人是不是在情情爱爱上栽了跟头，他才这么说，直到后来我被采选入宫，见识了皇帝的无情和理性，才明白说书人所言确有道理。
这个眼神让我不寒而栗。
“寻常禁足从来都不通传，今次是为什么？”我大概猜到背后一定另有原因，就多问了一句。虽然后宫行走讲究个少言寡语，但是我这一次实在是忍不住心里的好奇。
“她明明就是嫉妒华妃有宠，觉得华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身边稍有姿色的接生婆都能被纳入后宫。”皇帝似乎真的生气了，指着杨淑仪对皇后道，“皇后身为后宫之主，竟不知后宫中有如此无德妇人，不是失职？”
皇帝并没有继续和月儿说笑，而是话锋一转，提起了正在禁足、即将重获自由的杨淑仪：“杨淑仪马上就要解除禁足了，但是朕不想看到她，你稍后挑一个更偏的宫室把她安置一下。”皇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何时杨丞相明白朕才是天子了，你何时把杨淑仪迁回来。”
在恭桶上方便时，我努力让声音小一点，因为我知道皇帝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这声音实在不堪入耳，还是别让他听见的好。可是因为我要控制音量，所以不敢用力，方便之事迟迟没有得到解决。
可怜皇后平日里安安分分地待在坤宁宫教养女儿过日子，这个时候却还被皇帝拉出来训斥失职。
对于我爹娘而言，我这个唯一的女儿只要能健康长寿就谢天谢地了，得不得宠一切随缘，有个孩子那就更好了。
皇后这个时候出来打圆场，拉着杨淑仪的手跟皇帝说：“陛下，淑仪妹妹也是思君心切才语出不逊，还请陛下体谅她这一番真心。”
皇帝特别尴尬地跟我对视一眼，然后一脚蹬开了杨淑仪：“这是鸾仪宫主位，刚刚晋封正三品的越婕妤，你若觉得她不配正三品之位，那朕就让她坐你的正二品之位，你来当婕妤，如何？”
诚敏公主很聪明，小小年纪记忆力已经相当了得。她也注意到了站在大殿门口的男人，抬起小胖手指着那个男人问我道：“潇潇姨娘，那个苏苏是谁呀？”
这话一出，我还有何颜面向他谢恩？只想找一个大花瓶，一头撞死在上面一了百了。
扶缃跟了我很多年了，不等我发话，就抓了一把金瓜子给了小梅子，然后走过来打起软轿的轿帘，方便我跟他说话。我看着小梅子手里的拂尘，问道：“这是乾仁宫又下了什么旨意，需要六宫通传？”
和月儿闲话一会儿，看她略显疲态，我就走了，想着回鸾仪宫沐浴更衣，睡一觉。
彼时的我忽然明了，伴君如伴虎，大抵就是如此滋味。
选秀的时候皇帝送太上皇去青城山修道了，他根本没有亲自参与，全是章宜太妃一人操办，我是第一个被点上的，然后就是月儿，只有我跟她家世最好——其实章宜太妃看不上她，但是太上皇特地交代了，所以章宜太妃只是刁难她几句，就把她选上了。
我跟月儿是十年前皇帝登基那年同期入选的秀女。
一看杨淑仪来了兴趣，我立刻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说：“因为，其他秀女都已惨死宫中，上吊、吞金、疯癫、绝食……淑仪娘娘，您看，这世上死法竟有千万种呢。”
我想开口，却又出于胆怯，话到嘴边不得不咽下，强作欢颜道：“臣妾一切都好。”纵使我也算出身名门望族，但在皇帝面前，我仍旧只是他的一个普通嫔妃。
我赶紧领旨谢了恩，正要站起来，承乾门外面便传来一阵吵闹声，等我站起来的时候，一个瘦瘦小小、身着妃嫔服饰的女子冲了过来，哭号不止：“陛下，您已经七天没来我的钟粹宫了，您心里可还有我？”
月儿笑着打了皇帝一下，说道：“陛下真是的，她哪里知道何为舅子呢？”
幼|女的口齿不清逗笑了皇帝，他侧过头看着诚敏公主，道：“那个叔叔是商百问叔叔，你越王叔的舅子。”原来这是辅国将军商长河的儿子，越王妃的哥哥，我听说过。这个商公子打小就文文弱弱的，所以留在宫里给皇帝当伴读，没像他的兄弟们一样，跟着商将军去前线。
人说不得恃宠而骄，我现在连恩宠都没有，若是在皇帝面前接二连三地甩脸色，只怕我个人的安危是小事，家里爹娘被我白白连累，才是最不值当的。
“这后宫里只有你和月儿最干净。”皇帝的这句话颇有几分意味不明，这让我更加忐忑了。
“降罪倒不必，只希望皇后以身作则，不要再教出这种御前失仪的妃嫔来。”皇帝最后看了杨淑仪一眼，走上前像安抚一只猫一样摸着她吹弹可破的脸颊，对她笑道，“妙则，你也要乖乖的。”然后再对挽绿说，“你家主子尚需休息，等她醒来你再来告知朕。”说完就走了。
我其实并不是完全吓唬杨淑仪的。除了我和月儿，其他十八位姐妹，确实都死了。得病的，被废的，跟其他妃嫔置气绝食的，家里倒台吞金自尽的，孩子夭折上吊跟着去的……皇帝已经登基十年了，这宫里有名份的妃嫔还没有十个，从前皇帝王府潜邸里的侧妃和侍妾，除了丽妃，其他的都死了。现在整个后宫的嫔妃，大多数是皇帝登基后新选的秀女。因为人数太少宫室空虚，一个正六品的承宜夫人，都能一个人占据整个长春宫。
一串珠和我对视一眼，一脸看戏的表情——宫里的奴才素来看菜吃饭，帝后不睦，皇后形同虚设，仿佛就是坤宁宫的一个摆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更何况是皇帝的近侍一串珠？
月儿三次生育，我每一次都陪在她身边悉心照顾，生产过程毫不避讳，也算是答谢她这么多年来对我的照顾。
月儿温婉地依偎在皇帝身边，笑着跟他说话，而我依旧抱着诚敏公主，坐在一边喂她吃苹果泥。
我不以为然，抱着三岁的诚敏公主喂她吃搅碎的苹果泥：“陛下素来不喜被人牵制，杨丞相这一闹，对淑仪娘娘可不见得是好事。再者，杨丞相和章宜太妃又是亲兄妹，皇帝本就厌烦章宜太妃，对杨丞相的话阳奉阴违也不是没可能。”
这就是深宫的可怕之处。
皇帝为人其实比较谦和，唯独对发妻皇后非常刻薄，不停地让宠妃分去她的权力，甚至有传闻每年皇后生日的早上，皇上都会把御前总管一串珠派去掌掴皇后，皇后过多少岁生辰，就打多少下，整个宫里传遍了，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我感觉很不妙，就算我是皇帝的半个表亲，他也不会允许我做出这么失礼的事情。
月儿与我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对这个男人的身份产生了疑惑。
我做生意的事情，月儿是知道的，方执宣还是她介绍给我的。只要皇帝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就行了，至于皇后知不知道，我也无暇理会。
那段时间，皇帝对翻牌子的事情很热衷，剩下九个秀女他都点了一遍，所有人都得了晋封，只有我原地踏步。
待我整理好一切从屏风后出来想谢恩时，皇帝已经坐在床沿上了。
“承蒙陛下错爱，臣妾惶恐。”皇帝的皇位来之不易，故而患得患失。也许皇位就像他好不容易得来的猎物，即使已经属于他，他依旧觉得周遭众人虎视眈眈。我不知皇帝此番话是何用意，但是我大约能明白，他在向我传达善意。
最重要的是，好好活着。
“倒也不是什么别的由头，是杨淑仪一时怒气攻心，转头在坤宁宫向皇后说了华妃娘娘独占圣恩，被人家听了去，报到乾仁宫了。”小梅子向我递了个眼色，我瞬间了然。
看到杨淑仪脸上的惊吓神色，我非常满意，匆匆告辞。
“臣妾承惠良侍越氏叩请皇上圣安。”我一早就接到了口谕，沐浴更衣梳妆，用了一上午的时间打扮自己。在这宫里，我家世再好也比不过当朝天子。
月儿一向聪慧过人，所以能够身居高位。而我志不在此，又胆小怕事，所以只能躲在她身后，靠她庇护。
然后，我就成了第一个在皇帝寝宫用皇帝的专用恭桶如厕的嫔妃。
这时，我宫里的小宫女阿果出现在殿门外，先给皇帝和月儿请了安，再向我行礼道：“婕妤娘娘，太医院方执宣将本月的玉女长春丸送来了，让您去点数呢。”
我和月儿一直在承乾宫同住，形影不离。月儿最得皇帝喜欢，也是人尽皆知，皇帝这话一说出口，我有点胡思乱想了。
“越婕妤，你为华妃生产之事忙前忙后，肯定很累了吧。”皇后仪态从容地站起来，立马恢复平日高高在上的样子，对我说，“先回鸾仪宫休息吧，咱们九皇子满月宴再见。”
“瞎说。”我用手绢擦干她的眼泪，看了看她怀中的幼儿，“你看，九殿下在笑呢。”
此语一出，皇后脸上的笑意立刻被吓退了，她和杨淑仪都一脸严肃地看着皇帝，眼神里透着一丝恐惧。
禁足在后宫里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嫔妃们茶余饭后聊个闲天儿就能互相知会一下，从来没有六宫通传的规矩。
我抬头看着步辇上的年轻女子，仿佛看到了现在已经失宠的丽妃。
他道：“上一次你似乎受到了一丝丝惊吓，现在好多了？”
彼时，我才是一个正六品的良侍。
听扶缃说，这个杨淑仪是丞相的长孙女、章宜太妃的侄孙女，血统尊贵、出身高门，所以皇帝才这么看重她，一进宫就封她为正二品淑仪，位列九嫔，住在钟粹宫。
宫城，华妃苏凉月居所承乾宫。
其实这样是最好的，我没有恩宠在身，就没有性命之忧。其他嫔妃死的死、废的废，我还是能够稳如泰山地在我的一方天地里快活。
丽妃是皇帝从前当皇子时的侧妃，因为生了皇长子从而被封为诸妃中第一个正一品嫔妃，后来由于顶撞皇帝的姐姐晋国长公主，在咸福宫饱受冷落至今。
杨淑仪到底是年轻小姑娘，估计是头一回看见皇帝这么生气，马上退后，对着他一个劲儿地磕头，声音都在颤抖：“陛下恕罪，妾身……妾身不知是婕妤，妾身……妾身知错了。”
我的后宫生涯，状似还未开始就已经要结束了。
皇后终究是坤宁宫的一件摆设。别说后宫的日常流水款项和账本了，两个妃子之间的矛盾，她连调和的资格都没有，比王府的王妃还不如，就是日常用度多一些，银钱方面宽裕一些。
我现在虽然是正三品婕妤，但是没有侍过一次寝，全靠月儿一张嘴，把我从正六品承惠良侍提到了正三品的位置上。
“你父亲、母亲可有传家书来问你近况？”皇帝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轻松和愉悦，似乎他今天的心情很不错。
我真的很难受。我的腹内正翻江倒海，但是我不能不回应皇帝，只好被动地跟他对视。
他的声音从我的颅顶传到我的耳朵里，听起来特别像道观里的钟声，沉闷而悠长。
大约过了一个半月，据说是太上皇特地从青城山传书进宫问起他的外甥女——我和皇帝感情如何了，有没有蜜里调油、如胶似漆，皇帝才想起来他跟我还有个事儿没办。
于是，皇帝选择一日午后在乾仁宫召见我。
皇帝继续审视着我，眼睛都没怎么眨：“说话。怎的，难道你想忤逆犯上？”
我是东海节度使的女儿，她是银青光禄大夫的女儿，在遴选的时候一见如故，一路互相扶持到现在——也不算是互相扶持，倒是她一路在皇帝面前提携我。
我都感觉到额头上有汗水滴下来了，皇帝却面色如常。他不是看不见，而是不关心。
“淑仪娘娘万安。”我不是很理解，她一直坐在步辇上等我这么久，不觉得外面风有点大吗？
不只是我，皇帝皇后，站在我身边的挽绿、扶缃，还有其他宫人，都被吓住了。
听见皇帝询问我的“进度”，我更紧张了，以为他是嫌我动作太慢，想催促我。本来我就一直强忍着剧烈的腹痛，这一催彻底让我忍不住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我的排泄在震耳欲聋的过程中结束。
我这一辈子要是想通过房中术征服皇帝，基本是不可能了。但是我不能直接回复皇帝“尚未好很多”，只能先僵持着。大白天的，他总不能在处理政事的东暖阁跟我欢好。
月儿的父亲虽然是银青光禄大夫，但常年外派不在京中。我则更不用说了，母亲在临安大长公主府，父亲一直在边远地区驻扎。
当然，我也在用余光偷偷看。
皇帝不喜欢我，我也没有办法，加上那时还小，我也没有那个意识去思考怎么重新吸引皇帝的注意，还觉得难得能落得个清净。
“君恩降临，任何品级的封赏都是我的福气。”我一门心思想快点回去，想着赶紧认怂算了，就顺着杨淑仪的话哄她高兴。
该有的样子，还是要有的。
皇帝被杨大人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情弄得不胜其烦，又想着杨大人是三朝老臣，树大根深不能直接降罪于他，只好嘴上连连答应，关满三天就放杨淑仪出来，好说歹说才把杨大人劝住了。
皇帝一提议，皇后在一边柔声附和：“陛下说得是，越容华向来是妃嫔典范，从不争宠不说，对待宫中姐妹一向礼仪周全、关怀有加，应该受封赏。”皇后向来性子软弱，起先被之前的纯妃——现在已经被罚出宫修道的步六孤氏骑在头上作威作福，后来月儿获封华妃，又被月儿各种折辱，这样一个挂着虚名的皇后，皇帝提出要晋封，她除了点头答应，自然别无他法。
我行了一礼，如实回答他的问题：“娘亲送了一套首饰来，还让我报上尺寸，方便日后给我缝制冬衣。父亲远在战地，让人快马加鞭送了一些难得的药材，担心我身体不好。”
不过说来也奇怪，我入宫这十来年加上之前皇帝当王爷的时候，他的孩子总共就十二三个，除了月儿，皇上登基后就没有其他嫔妃有过身孕，而且已经降生的孩子里，没一个小时候不是经常大病的。如此情状，哪个为娘的不担心呢。
一听皇后主动拉自己一把，杨淑仪马上乐得合不拢嘴，低头痴笑。
这等长相，若非他有一对俊朗有神的剑眉和深邃刚劲的面部轮廓，只怕就是妲己再世。
这些进宫的外来物件，每一项都是公开登记了的，皇帝其实知道，本不必费事问我。但是他既然问了，我就有义务回答。在这么一个疑心病手底下活着，除了说实话之外，别无他法。
我的哥哥们是出了名的面如冠玉，从小到大我见过的美男子也不少了，但是今天见到了商百问，我才知道什么是貌比潘安，不，他是远胜潘安——庸常的美男子或许也就是个掷果盈车的水准，但是商百问绝对能达到掷果盈船的地步。他站在门口，不言不语的，但几乎所有宫女都在看他。
“妾身拜见陛下、皇后娘娘。”我走过去向同床异梦的帝后二人行礼，说完了才想起来这会儿自己脸上、身上全是月儿生产过程中流出来的血和吐出来的药汁，可谓不堪入目。就这样出来，实在是冒犯圣驾。
从那以后，皇帝就把我迁出了承乾宫，让我去偏远的鸾仪宫独居，并且再也没有翻过我的牌子，只是在月儿生育的时候感念我的功劳，晋封了我几次。
“臣妾微贱，岂敢直视圣威。”我肚子的疼痛愈演愈烈，还要强撑精神应付皇帝，差点要了我的半条命。要是此番让皇帝发现我又是肚子不适，只怕我立刻被送到尼姑庵里了。
“陛下言重了，照看华妃娘娘是妾身的本分。”
只不过因为打牌手气太差老是输钱给宫里的宫女太监，又不好意思赖账，我很快就没有钱了。于是，我开始联合一个名叫方执宣的年轻太医，跟他做倒买倒卖的生意，运气好时，一个月能赚个一二百两。
小时候，我经常跟长兄一起溜出节度使府去外面喝茶听书，很喜欢听才子佳人的故事。什么鱼玄机为爱杀人，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说书人总是说男儿凉薄，女子痴缠，女人如果太过于奢望一个男人的宠爱和疼惜，就可能会遭劫难。
妃嫔典范？我真怀疑皇后是不是对我的品行有什么误解，我平生不爱别的，就爱偷偷在我的鸾仪宫里撺掇宫人陪我打牌喝酒，这事她不可能不知道。皇后也真是不容易，为了撑住自己正妻的排场，什么瞎话都敢往外说。
我转过头，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皇帝的一袭龙袍，而是一个身着月白衫子的男人。明眼人一眼就能够看出来，这个男人绝对不是太监。
再看皇后，跪在地上脸都吓白了，看着真的很可怜。
那天晚上，皇帝在乾仁宫东暖阁批折子批到很晚，他到西暖阁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